說到1945年之前的中國女性作家,不外冰心(1900~1999)、丁玲(1904~1986)、蕭紅(1911~1942)與張愛玲(1920~1995)。冰心、丁玲與張愛玲因長壽,作品影響力較為深遠。冰心善於描寫母親與愛;丁玲的文章,是為左派服務的;張愛玲的言情則衝擊了1940’s的上海文壇。至於蕭紅,創作期間短暫,著名的作品有【生死場】(1935) 與【呼蘭河傳】(1940),但其名聲隨著死去而漸淡出文壇,直到1970年代葛浩文(Howard Goldblatt) 提出肯定蕭紅【呼蘭河傳】作品重要性之後,蕭紅才又被世人關注。

這陣子因許鞍華導演之[黃金時代],蕭紅又熱起來了。我也終於看【呼蘭河傳】了。大概是因為我的民國初年小說書單出自於齊邦媛(1924~)奶奶之手,而齊奶奶對1930~50年代的政治小說特別鍾愛,以至於我看了不少抗戰小說、國共內戰小說,卻獨漏「鄉土文學」大作【呼蘭河傳】。某方面來說,也謝謝[黃金時代]裡出現的優秀作家們,讓我填補魯迅到潘人木、張愛玲之間的空窗期。

這篇僅作為概述,前半段為【呼蘭河傳】小說,後半段為丁玲【風雨中憶蕭紅】,合先敘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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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【呼蘭河傳】之所以特別且重要,實因1930~1940正值國共內戰與抗日戰爭,絕大多數作家是為政治服務的,即使非為政治服務,寫的也是戰時的悲苦或上海張派之言情,僅有少數女性作家如蕭紅寫家鄉呼蘭河鎮的兒時回憶。【呼蘭河傳】無存在任何抗日意識,唯一關於戰爭的也僅是有二伯「跑毛子軼事」:

有二伯常常說,跑毛子的時候(日俄戰時)他怎樣怎樣的膽大,全城都跑空了,我們家也跑空了。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,騎在馬身上。

即使蕭紅身邊總是圍繞著左派運動人物,像蕭軍、魯迅、丁玲等,但身上沒有任何政治氣息。雖然早期【生死場】寫有村婦的貧窮、抗日等題目,但動筆【呼蘭河傳】之時(1937),蕭紅風格已成熟確立,他放棄當時樣板文風,找到一個舒適的寫作風格,從而創作的心靈自由了,概念化、類型化的要求都不見蹤跡了。只為小團圓媳婦與王大姑娘伸屈,但也無進一步的負面評論。整體而言,溫和與消極。

其實,蕭紅年輕時是個在呼蘭河鎮上惡名昭彰的逆女,逃婚又未婚生子(其中嚴重性於下面討論),讓身為地主的家族名聲掃地,而蒙羞舉家搬遷、父親教育廳長一職被撤、弟弟被同學排擠。而她在1931(20)逃家後,就再也沒回呼蘭河鎮過了。但【呼蘭河傳】卻是他生前最後一部長篇小說,也是他最為後世推崇之作。

自【呼蘭河傳】「尾聲」可看出對家鄉的回憶,全瀰漫著死亡的氣息:

呼蘭河這小城裏邊,以前住著我的祖父,現在埋著我的祖父。

我生的時候,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,我長到四五歲,祖父就快七十了。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,祖父就七八十歲了。祖父一過了八十,祖父就死了。

 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,而今不見了。老主人死了,小主人逃荒去了。

  那園裏的蝴蝶,螞蚱,蜻蜓,也許還是年年仍舊,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。

小黃瓜,大矮瓜,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,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。

 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,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,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,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,那麼變著。

  這一些不能想像了。

  聽說有二伯死了。

  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。

 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。

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官,至今究竟如何,則完全不曉得了。

 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,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,忘卻不了,難以忘卻,就記在這裏了。

 

====以下簡述【呼蘭河傳】的內容====

[第一章] 呼蘭河鎮卑鎖平凡之實際生活

寫十字街、寫冷、寫學校與學堂、寫馬路上的大泥坑、寫鎮上值得一提的人、寫紮紙鋪(做燒給死人的紙製用品店)、寫小胡同裡賣麻花的,賣涼粉的,賣豆腐的、寫火燒雲(晚霞)

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,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,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。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,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。
……
春夏秋冬,一年四季來回循環的走,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。風霜雨雪,受得住的就過去了,受不住的,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。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,把一個人默默的一聲不響的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。

*****

[第二章]鎮上精神上的盛舉

跳大神(起乩)、放河燈(七月半盂蘭會)、野台子戲、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(逛廟會)、跳秧歌(一月十五農閒時);雖文中有言:這些盛舉,都是為鬼而做的,並非為人而做的。至於人去看戲、逛廟,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。但盛會中的大小家子事卻是世俗間的重頭戲,也是蕭紅觀察的重心,像是在野台子戲時可與遠到之親友指腹為婚、婆媽可蒐集到更多八卦、年輕男女可親親我我、叔叔伯伯與小姑娘相好之類的。

關於指腹為婚這事,蕭紅倒花了不少篇幅來述說這陋習心得:

     但是這指腹為親,好處不太多,壞處是很多的。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,不開燒鍋了,或者沒有窩堡了,其餘的一家,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姑娘,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。假若女家窮了,那還好辦,若實在不娶,他也沒有什麼辦法。若是男家窮了,男家就一定要娶,若一定不讓娶,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,說她把誰家誰給「妨」窮了,又不嫁了。……無法,只得嫁過去,嫁過去之後,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,百般的侮辱她。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,公公婆婆也虐待她,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,受不住這許多攻擊,回到娘家去,娘家也無甚辦法,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:

 「這都是你的命(命運),你好好的耐著吧!」

年輕的女子,莫名其妙的,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有這樣的命,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,跳井的跳井,上吊的上吊。

  古語說,「女子上不了戰場。」

  其實不對的,這井多麼深,平白的你問一個男子,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,怕他也不敢的。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,上戰場不一定死,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。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,一跳就多半跳死了。

客觀上,對鄉民而言,指腹為婚卻是一件見證友情而平凡的事,包括事後媳婦被公婆丈夫討厭,甚而跳井,也都是茶餘飯後的消遣這樣,沒什麼稀奇卻值得圍觀討論的事。然而,蕭紅畢竟是「生性叛逆」的女子,總對習俗上命運被人操弄的年輕女子倍感同情,但同時也無法為他們做什麼事。

*****

[第三章] 我家的大花園、菜園、儲藏室尋寶,與祖父、祖母

祖父非常的愛我。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,有了祖父就夠了,還怕什麼呢?雖然父親的冷淡,母親的惡言惡色,和祖母的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,都覺得算不了什麼。何況又有後花園!

蕭紅與祖父的關係,係維繫童年唯一美好的回憶,包括跟祖父學詩、吃掉到井裡的小豬鴨子(?)、一起睡覺、一起去菜園。至於祖母的重要性,很諷刺而誠懇的,是在他老人家辦喪事時,蕭紅被親戚家的孩子第一次帶出門逛逛,看井、看街道、看河與看小洋房。而有感而發下了如此奇葩而中肯結論:
所以祖母死了,我竟聰明了。

其中關於街上探險,很深刻的一句:
我站在街上,不是看什麼熱鬧,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車馬,而是心裏邊想:是不是我將來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?

(以讀者後見之明,其實蕭紅自己也明白:你這傻孩子啊!你以後就會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,而且再也回不了這裡了阿QAQ)

*****

[第四章] 家裡格局與其承租人

蕭紅家是地主,大院裡部分房子是出租的,住戶有養豬的、拉磨的、趕車的、喜歡跳大神的。即使如此,蕭紅覺得他家是荒涼的,房子多卻破,院子大人卻少。本章內「我家是荒涼的」不斷如鬼影般穿插縈繞於行句間。 

*****

[第五章] 住戶老胡家娶進了一個小團圓媳婦(童養媳之類的)

這章不知為何,特別的詳盡又怵目驚心,雲遊真人的伎倆、婆婆妯嫡心理的焦慮與可惜。從蕭紅的角度觀察,小團圓媳婦就像一個物,只會哭叫,其餘就任人擺布。小團圓媳婦是住戶老胡家娶進來的,婆婆下馬威(主觀上具有正當性),卻意外地把團圓媳婦的魂兒打掉了,成天嚷著要回家要回家,犯著鬼似的,才到處求秘方解病,不讓生財工具有滅失之虞。餵藥、跳大神、當眾脫光團圓媳婦衣服洗澡去惡鬼……到最後還引來「雲遊先人」幫忙:

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,好像要嚇唬她(指婆婆)一下,就說這腳心的疤,雖然是貼了紅帖,也怕貼不住,閻王爺是什麼都看得見的,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,有點不大好辦。

  雲遊真人說完了,看一看她們怕不怕,好像是不怎樣怕。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:

  「這疤不掉,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,一找到她,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。剛才的那帖是再準也沒有的了,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。」

  他如此的嚇唬著她們,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。那雲遊真人,連想也沒有想,於是開口就說:

  「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,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,現世現報,拿烙鐵烙腳心,這不是虐待,這是什麼,婆婆虐待媳婦,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,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?」

他就越說越聲大,似乎要喊了起來,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,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。

說到這裏,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,毛骨悚然,以為她家裏又是撞進來了什麼惡魔。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,嚇得亂哆嗦,這是多麼駭人聽聞的事情,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?

或許雲遊仙人這嚇唬人斂財的手法,村民們都看在眼裡(姑且不論蕭紅的後見之明,至少她對這事有深刻的印象),但就當作生活中的小確幸吧!不久,小團圓媳婦以妖怪之名被「治療」到死了。老胡家前前後後花了五千多吊錢(依書中記錄,一吊錢可以買20塊豆腐,老胡家是三天吃1塊豆腐),婆婆總細心計算著花了多少錢就少吃幾天豆腐而感到焦慮。

小團圓媳婦進老胡家半年左右而已吧!蕭紅是對這鄰居小姊姊看得明白而滿心無奈:
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,她像要逃命似的。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,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忙她,把她從熱水裏解救出來。

    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知道了,什麼也不要求了。可是一些人,偏要去救她。

*****

[第六章] 有二伯

這篇專寫有二伯這人,有二伯是祖父的弟弟,三十多年前就搬到蕭紅家,他現在六十多歲了。他的性情古怪:
有東西,你若不給他吃,他就罵。若給他送上去,他就說:
   
「你二伯不吃這個,你們拿去吃吧!」

「這個」或說成「介個」,像是:
「家雀也往身上落糞,介個年頭是啥年頭。」

其實怎麼看有二伯就是個閒住在蕭紅家的老頭子,和老廚子鬥嘴,講些天馬行空的故事,偷偷東西。但蕭紅對他的印象還滿好的,就是個奇怪的人,但蕭紅父親不喜歡他。有段回憶挺好笑的:
他的肚子前壓著銅酒壺,我的肚子前抱著一罐墨棗。他偷,我也偷,所以兩邊害怕。 

*****

[第七章] 住戶馮歪嘴子

磨房裡住著馮歪嘴子,他會打梆子、拉磨做年糕,稱祖父「老太爺」。有天,蕭紅發現馮歪嘴子磨坊裡出現住在同院的女人(老王家的大姑娘),旁邊還有個嬰兒。不久後全院都知道這事了,鄉民們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卦,成天三十多人擠在磨房窗口圍觀:

自從團圓媳婦死了,院子裏似乎寂寞了很長的一個時期,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,但大家都總要盡力的鼓吹一番。雖然不跳神打鼓,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。

  於是吹風的,把眼的,跑線的,絕對的不辭辛苦,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裏,也就戴著皮帽子,穿著大氈靴,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,在那裏守候著,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麼消息。若能聽到一點點,那怕針孔那麼大一點,也總沒有白挨凍,好做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。

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,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。

 

連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,都傳成馮歪嘴子要上吊,接下來的又更緊張刺激了:
「上吊。」為啥一個好好人,活著不願意活,而願意「上吊」呢?大家快去看看吧,其中必是趣味無窮,大家快去看看吧。
……
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,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,又要花錢,又要買票。

  所以呼蘭河城裏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,或是上吊的,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,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,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。

  投了河的女人,被打撈上來了,也不趕快的埋,也不趕快的葬,擺在那裏一兩天,讓大家圍著觀看。

  跳了井的女人,從井裏撈出來,也不趕快的埋,也不趕快的葬,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,熱鬧得車水馬龍了。

儘管鄉民們如此愛圍觀,事件熱潮漸退後,還是會給馮歪嘴子些吃的帶回去給他家大少爺吃。馮歪嘴子的老婆在生完第二個兒子後,就難產死了:
(指馮歪嘴子)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,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。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。他沒有想過。

  他雖然也有悲哀,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,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,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。

  他說:「慢慢的就中用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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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面小團圓媳婦事件與馮歪子嘴子家的事,是蕭紅在整部小說用最多的篇幅描述鄉民的「圍觀樂趣」,字裡行間不難看出蕭紅對此有點嘲諷鄉民與不捨女人與馮歪嘴子,卻穩住情緒不進而有所批評。同樣是兒時回憶小說,林海音的[城南舊事]刻意捨棄任何後見之明的評斷,僅將事件以故事對話方式呈現,交由讀者自由心證;而蕭紅於【呼蘭河傳】中,採主觀陳述,雖心有憐憫,但保留批評之詞,我想這是一種特色吧!而沈從文式的「冷眼看生死」,又是另一種極端風格。

其實從前面敘述的呼蘭河鎮習慣觀察,不難推知蕭紅逃婚、退婚、參加學運到最後逃家,鎮上的人會怎麼看待這家人。逼得全家人顏面掃地,恨死蕭紅這逆女,而從此放生他,蕭紅就這樣再也沒回呼蘭河鎮過了。所以對我來說,蕭紅在創作成熟高峰期寫【呼蘭河傳】,寫四五歲時家鄉回憶,在慢慢懂事的年紀看成人的日常世界。是無數波折與困難後,做的一種總複習式的回顧吧?蕭紅對應是呼蘭河鎮有思念的,而這源於與祖父在一起生活的快樂時光,雖言快樂,但在祖父與蕭紅身外的總是死亡。

有人跟我提過,【呼蘭河傳】過於苦悶,而不是很喜歡。但我看完就覺得不會很令人難過,滿好看的(就像田野調查),尤其是對付小團圓媳婦的各種奇葩療法,是民族誌吧(遠望)。大概是見識過余華、蘇童、姜貴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怪誕小說,才會覺得【呼蘭河傳】,挺可愛的又可憐的。

 

======以下換來說說【風雨中憶蕭紅】=====

有學者言[黃金時代]過分美好丁玲與蕭紅的關係,私心認為這不錯啊(夠啦!)。即便丁玲的風格是粗糙且不離政治的,但從丁玲於得知蕭紅病逝於香港,所寫的【風雨中憶蕭紅】中,不難看出兩人仍存在一定程度的熟稔關係。

……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,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。那時山西還很冷,很久生活在軍旅之中,習慣於粗獷的我。驟睹著她的蒼白的臉,緊緊閉著的嘴唇,敏捷的動作和神經質的笑聲,使我覺得很特別,而喚起許多回憶,但她的說話是很自然而真率的。我很奇怪作為一個作家的她,為什麼會那樣少於世故,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純潔和幻想,或者也就同時顯得有些稚嫩和軟弱的緣故吧。但我們都很親切,彼此並不感覺到有什麼孤僻的性格。我們盡情地在一塊兒唱歌,每夜談到很晚才睡覺。當然我們之中在思想上,在感情上,在性格上都不是沒有差異,然而彼此都能理解,並不會因為不同意見或不同嗜好而爭吵,而揶揄。接著是她隨同我們一道去西安,我們在西安住完了一個春天。我們痛飲過,我們也同度過風雨之夕,我們也互相傾訴。然而現在想來,我們談得是多麼地少啊!我們似乎從沒有一次談到過自己,尤其是我。然而我卻以為她從沒有一句話是失去了自己的,因為我們實在都太真實,太愛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,因為我們又實在覺得是很親近的。但我仍會覺得我們是談得太少的,因為,像這樣的能無妨嫌、無拘束、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!

……只要我活著,朋友的死耗一定將陸續地壓住我沉悶的呼吸。尤其是在這風雨的日子裡,我會更感到我的重荷。我的工作已經夠消磨我的一生,何況再加上你們的屈死,和你們未完的事業,但我一定可以支援下去的。我要借這風雨,寄語你們,死去的,末死的朋友們,我將壓榨我生命所有的餘剩,為著你們的安慰和光榮。那怕就僅僅為著你們也好,因為你們是受苦難的勞動者,你們的理想就是真理。

  風雨已停,朦朦的月亮浮在西邊的山頭上,明天將有一個晴天。我為著明天的勝利而微笑,為著永生而休息。我吹熄了燈,平靜地躺到床上-----1942425

丁玲比蕭紅大七歲,逃過婚,上過大學。他早在1928(24),靠[莎菲女士的日記]這頹靡的文章,震撼文壇而成為與男性作家平起平坐的女作家。之後就加入共產黨,寫優秀的政治宣傳文章,擔任文藝宣傳部主任。在這國共內戰期間,可以想像丁玲所身處之緊張與危險。在那年代,作家幾乎志在「比賽」革命寫文章教育老百姓的,而分裂成國共兩派,互相扯後腿或做間諜的政治宣傳,而且攻擊對象不限於黨外人士就是了(點菸)。共產黨尤其在文化這塊,下了不少工夫。像是寫小說宣傳黨的偉大與革命的堅貞、到鄉村演話劇、畫革命海報宣傳等。說了這麼多,其實只是想點出丁玲真的與蕭紅是靈魂上的朋友:
因為,像這樣的能無妨嫌、無拘束、不須警惕著談話的對手是太少了啊!

丁玲是在1932(32)擔任西北戰地服務團團長,帶隊經山西臨汾時與蕭紅首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。在那之前,丁玲已歷經各種大起大落,大劫大難後,再遇到蕭紅這不深涉政治,少於事故的女子,能傾心聊天而感到惺惺相惜吧!所以當【黃金時代】中,丁玲(郝蕾)以舞台劇式地朗讀這段:蕭紅和我認識的時候…… 真的會感到很惋惜阿!

雖然文末又開始提振人心願同志繼續努力的精神喊話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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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要不要打這篇,猶豫過幾天,畢竟打完前兩篇已經有點累(喂!)。但看在已為【呼蘭河傳】寫了四五張筆記;丁玲寫的【風雨中憶蕭紅】是如此深刻感人;看完[黃金時代]後對【生死場】與【呼蘭河傳】似乎感應到些什麼;而且又像查百科全書般看王德威[小說中國—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]關於民初女作家數篇,就把這篇當作是筆記記下來吧。

整體觀之,五四運動後,白話文創作被解放了,女子身上傳統枷鎖也一同被解放了,而成就男女作家齊放的時代。雖然這四十年戰事頻繁,但卻也是創作上最自由的幾十年;雖然這期間作家普遍生活困苦,但50年代後繼續留在中國的作家,日子是更苦的。所以說阿,這段時間謂以「黃金時代」,並不為過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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